第七章胭脂藏刃
夜色浓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襄阳城外荒凉的野地上。冰冷的雨丝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斜斜地刺入肌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黏腻的潮湿。风在旷野上呜咽,卷起枯草和沙砾,抽打在脸上,又冷又痛。
凌霜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每一次迈步,大腿外侧那道被影盟毒刃划开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麻木感,左臂依旧沉重得抬不起来。
脚踝的旧伤在湿冷的浸泡下,肿胀得如同塞满了滚烫的石头。失血、疲惫、寒冷如同三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撕咬着他残存的气力。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狼群的利爪獠牙下逃出生天的。只记得最后关头,被逼入绝境的他,胸中那股源自玉佩和梦魇剑法的狂暴力量再次不受控制地爆发,混乱中似乎有几头恶狼被那冰冷迟滞的剑气扫中,哀嚎着退开,他才得以冲出包围,亡命奔逃至此。
代价是身上又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爪痕,火辣辣地疼,混合着冰冷的雨水,不断带走他的体温。
玉佩紧贴着他冰冷的胸膛,此刻一片沉寂,不再有月光下的冰冷悸动,如同普通的顽石。
襄阳城那高耸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盘踞在黑暗中的城墙轮廓,在前方浓密的雨幕中若隐若现,却显得那么遥远。
生人勿近的警告犹在耳边,但他已别无选择。这风雨飘摇的破庙,成了这茫茫荒野上唯一能喘息的孤岛。
他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踉跄着扑到破庙那扇歪斜、布满虫蛀孔洞的破木门前,用肩膀猛地撞开。
吱呀,嘭。
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门板重重撞在内侧的土墙上,震落一片簌簌的灰尘,混合在潮湿的空气中。
一股浓烈的霉烂、尘土和某种动物巢穴的膻腥气扑面而来。
庙内一片漆黑,只有屋顶几处巨大的破洞漏下惨淡的天光,形成几道倾斜的光柱,勉强照亮光柱范围内飞舞的灰尘和地面上厚厚的积灰。
几尊残破不堪、泥胎剥落的神像歪斜地立在布满蛛网的神龛上,面目模糊,如同鬼魅。
角落里堆着些腐朽的稻草和破烂的梁柱,散发出死寂的气息。
凌霜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顺着湿透的头发和破烂的衣襟不断滴落,在脚下的泥地上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渍。
他感到一阵阵强烈的眩晕,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落。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的吐信,猛地刺向他左侧太阳穴。
杀意,冰冷、纯粹、不带丝毫情绪的杀意。
凌霜的瞳孔在黑暗中瞬间缩成了针尖,高度紧绷的神经让他在杀意临体的刹那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他几乎是在感知到危险的同一时间,身体猛地向右侧全力倒去,完全不顾身上各处伤口的剧痛。
嗤!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风雨声完全淹没的破空声,贴着他刚才头颅的位置飞过,狠狠钉在他身后的破门板上。
是一支短小的、通体黝黑的吹箭,箭簇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幽蓝的寒芒。
剧毒。
凌霜重重摔倒在冰冷潮湿、布满厚厚灰尘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呛人的尘雾。剧痛从撞击处传来,却远不及心中的惊骇,影盟?!还是……那带着龙纹和金鳞的神秘人?他们竟然追到这里了?!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但左臂的麻痹和腿上的剧痛让他动作无比迟缓。
嗖!嗖!嗖!
又是三道更加急促、更加致命的破空声,从庙内不同的角落同时响起。如同死神挥出的镰刀,一支射向他的咽喉,一支射向心口,一支射向支撑身体的右臂,角度刁钻,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
快,太快了。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兜头罩下。凌霜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瞳孔中倒映着那三点急速放大的幽蓝寒芒,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箭簇上毒液散发出的甜腥气。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陡生,
一道纤细、却迅疾无比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凌霜身后那堆腐朽稻草的阴影中猛地扑出。
那身影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暗影,她并不是扑向凌霜,而是如同乳燕投林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撞入凌霜的怀里。
同时,她的身体在空中极其灵巧地一拧。
噗!噗!噗!
三支致命的毒箭,几乎是擦着那纤细身影的衣衫掠过。
两支深深钉入凌霜刚才倚靠的门板深处,另一支则射入了他身旁的泥地。
那扑入凌霜怀里的身影,也因为强行拧身改变轨迹,失去了平衡,带着一股温软和淡淡的、混合着血腥与脂粉的奇异香气,重重地压在了凌霜身上。
“唔!”凌霜被撞得胸口发闷,眼前金星乱冒。
压在他身上的,是一个女子,一个极其年轻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同样沾满泥污、湿透的、料子却异常华贵的石榴红襦裙,只是此刻裙摆已被撕裂多处,露出里面同样泥泞的中衣。
她的头发凌乱地散落着,湿漉漉地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几缕发丝遮住了部分容颜,但仍能看出其惊人的秀丽轮廓。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即使在如此狼狈、重伤的情况下,依旧如同寒潭中的冷玉,清澈、明亮,带着一种惊魂未定却又强自镇定的锐利光芒。
然而,她的状态显然极差,嘴唇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呼吸急促而微弱,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的右手紧紧捂着小腹左侧,指缝间不断渗出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将那片华丽的石榴红染成了深褐色。
一股淡淡的、带着腥甜气味的甜香,正从她的伤口处弥漫开来,显然那箭伤淬有剧毒。
她救了他,用身体替他挡开了那必杀的三箭,但她自己也暴露了位置,身中剧毒。
“在那!抓住她!”一声冰冷的低喝在破庙黑暗的角落响起。
话音未落,三道漆黑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神龛后、断墙边、梁柱的阴影中滑出。
正是那三名射出毒箭的影盟杀手,他们如同三头锁定猎物的恶狼,冰冷的目光死死锁定着地上纠缠在一起的凌霜和那红衣女子。
六道幽蓝的毒刃无声出鞘,在惨淡的光线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那压在他身上的红衣女子,显然也看到了逼近的杀手。
她那苍白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绝望,但随即被一种更加冰冷的决绝取代。
她那双清澈的眸子死死盯住凌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却清晰无比:
“快……走……别管我!”
话音未落,她猛地一咬牙,竟强行挣扎着,要从凌霜身上滚开,试图独自面对那三名索命恶鬼。
三名影盟杀手已然逼近,为首一人眼中闪过残忍的光芒,幽蓝的弯刃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毫不留情地朝着那试图翻滚躲避的红衣女子后心猛刺而去,速度快如闪电。
看着那女子苍白的脸上最后那一闪而逝的决绝,看着她因剧毒而颤抖却试图独自引开杀手的身体,感受着她压在自己身上那微弱却炽热的生命力……师父柳正风挡在他身前的画面,师伯老刀浴血搏命的身影,瞬间在凌霜脑海中炸开。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滔天恨意、被压抑的怒火和某种守护本能的狂暴力量,如同沉寂的火山,在凌霜体内轰然爆发。
“呃啊!”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撕裂了破庙的死寂。
凌霜的眼睛瞬间布满血丝,他完全忘记了左臂的麻痹,忘记了腿上的剧痛。
在影盟杀手弯刃刺下的瞬间,他体内那股源自玉佩和梦魇剑法的、冰冷迟滞的力量被这极致的愤怒和守护的意志彻底引爆。
他空着的右手,五指猛地并拢绷直,掌心虚握,仿佛攥着一柄无形的长剑。
身体顺着本能的记忆,顺着昨夜梦魇中那道劈开黑暗、冻结流水的轨迹,迎着那刺向女子的幽蓝毒刃,以攻代守,猛地向上撩去。
动作由慢到快,开始时带着梦中剑影那种奇特的迟滞感,手臂划过的轨迹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巨大阻力。
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锋锐的冰冷气息,猛地从他身体深处,顺着这条手臂撩出的轨迹喷薄而出。
嗤!
一道无形却仿佛能冻结空气的锐气划破雨幕。
那正欲刺下毒刃的影盟杀手,眼中残忍的笑意瞬间凝固。
他感到一股极其阴寒、锋锐的气息扑面而来,本能地想要变招格挡,但那股气息无形无质,速度却快得惊人。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撕裂厚布的声响。
那杀手刺出的幽蓝毒刃尖端,距离红衣女子的后心只有寸许,却硬生生地、诡异地停在了半空,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坚冰冻结。
紧接着,杀手的右臂小臂处,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不可见的血线凭空浮现,然后迅速扩大,鲜血如同喷泉般猛地喷射而出。
“啊!”杀手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痛吼,手中的毒刃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左手死死捂住喷血的断臂伤口,踉跄着向后急退,眼中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另外两名扑上来的影盟杀手动作同时一滞。
他们惊疑不定地看着同伴瞬间被无形剑气重创的手臂,又看向地上那个浑身泥污、如同乞丐般的少年,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强烈的忌惮和警惕。
就在这两名杀手被这诡异一剑震慑、动作迟滞的瞬间。
压在凌霜身上的红衣女子,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她似乎完全没料到这看似重伤垂死的少年竟有如此诡异的力量,求生的本能和绝境中的机会被她瞬间抓住。
“呃!”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强忍着剧毒带来的眩晕和腹部的剧痛,身体如同滑溜的鱼儿,猛地从凌霜身上向侧面翻滚出去。
动作虽然因为伤势而显得有些狼狈,却异常迅捷。
翻滚的同时,她的右手闪电般探入凌乱湿透的发髻之中,指尖灵巧地一勾。
嗤!
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锐利的银光,如同暗夜中的流星,猛地从她发间激射而出,目标直指离她最近、正因同伴受伤而惊愕的那名影盟杀手。
那是一支银簪。
簪身细长,顶端被打磨得异常尖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寒芒,速度快如电光石火。
那名杀手完全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在重伤剧毒之下,竟还有如此凌厉的反击,银光瞬息即至。
噗!
银簪精准无比地、深深刺入了杀手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右眼之中,直没至柄。
“呃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响起,那名杀手双手捂脸,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向后栽倒。
鲜血混合着眼球的浆液,从他指缝中狂涌而出。
最后一名影盟杀手,看着眼前电光火石间的剧变,同伴一断臂,一瞎眼惨嚎,他眼中的忌惮瞬间化为无边的暴戾和凶残。
“贱人!找死!”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手中的幽蓝毒刃不再犹豫,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毒蛇出洞,狠辣无比地刺向刚刚翻滚起身、身形不稳的红衣女子心口。
这一下,快!准!狠!势在必杀!
红衣女子刚刚掷出银簪,强行动用内力牵动了腹部的箭毒,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面对这夺命一刀,她再想躲避已是力不从心,她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冰冷。
就在这生死一发的刹那。
“滚开!”
一声压抑着巨大痛苦和愤怒的嘶吼在杀手身侧炸响。
是凌霜。
他强忍着左臂的剧痛和麻木,身体如同被激怒的蛮牛,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没有再用那诡异的无形剑气,那力量消耗巨大且不可控,他选择了最原始、最蛮横的方式,用身体狠狠撞向那名杀手的侧肋。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凌霜的身体重重撞在杀手的肋下。
巨大的冲击力让杀手刺出的毒刃猛地一偏,擦着红衣女子的肩头划过,撕裂了她的衣衫,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杀手被撞得一个趔趄,眼中凶光更盛。
他反手一拳,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凌霜的胸膛上。
噗!
凌霜如同被重锤击中,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身后那破败不堪、布满蛛网和厚厚灰尘的神龛上。
轰隆!
腐朽的神龛根本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撞击力,瞬间垮塌,泥塑的残破神像、碎裂的木料、陈年的香灰……如同雪崩般轰然塌落,将凌霜大半身体都埋在了下面,烟尘弥漫。
“咳咳!”凌霜被碎木和灰尘呛得剧烈咳嗽,胸口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晕厥过去。
那名被撞开的杀手,稳住身形,眼中杀意沸腾,正要再次扑向那摇摇欲坠的红衣女子。
然而。
就在神龛垮塌、烟尘弥漫的瞬间。
一件东西,从被撞得踉跄后退的红衣女子的宽大袖口中,被这剧烈的动作猛地甩了出来。
那东西在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当啷”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掉落在神龛前、那只被砸翻在地、里面盛着厚厚灰白色香灰的破旧铜香炉里。
香灰被砸得四散飞溅。
掉落在香灰中的东西,也清晰地显露出来。
那是一枚令牌。
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黑红色泽,材质非金非木,触手冰凉。
令牌正面,浮雕着一条盘绕成圈、毒牙毕露的狰狞怪蛇。
蛇眼处,镶嵌着一颗极其微小的、却猩红如血的宝石,正是影盟杀手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标志。
蛇令。
但这枚蛇令,似乎与普通杀手的又有所不同,它更大,更厚,边缘的纹路也更加繁复狰狞,透着一股更加强烈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更让场中所有人包括那仅存的、正要扑上来的影盟杀手,以及勉强支撑、强忍剧毒的红衣女子瞳孔骤然收缩的是,
就在那枚蛇令掉入香灰、砸开浮灰的瞬间,在蛇令的背面,靠近边缘的位置,那层覆盖其上的灰白色香灰,被震落、被令牌本身的重量压紧,清晰地显露出一个深深的、用极其锋锐刻刀阴刻出来的印记。
那印记线条刚硬,如同刀劈斧凿。
赫然是一个古篆体的“乘”字。
印章?!蛇令上的印章?!
污衣难掩净玉骨,燃命焚霜照夜途。
这句带着决绝与凄美的诗句,如同冰冷的月光,瞬间刺穿了破庙内弥漫的烟尘和血腥。